序篇苍莽林海,古树葱茏,遮天蔽日的枝条和叶片覆盖了整座森林,不断延伸的藤蔓爬满了潮湿的土地。清寂幽暗的密林里,山风簌簌而下,带来极北万木岭的阵阵寒意。在本应草长莺飞的季节,此处却分外阴森凄凉。嘶鸣的马啼声划过寂静的长空,一骑人马独自从南方沿着林中小路疾驰而来,在一道岔路口前停下。
“小贝……”姐弟两人长这么大,向来都由姐姐照顾弟弟,此番危难当头,却是弟弟挺身而出保护姐姐,云溪顿感鼻子一酸,差点流出眼泪。她温软的手被紧紧牵着,忍不住瞥了一眼小贝,不由自主的双颊生晕,他虽相貌武功平平,但一双眸子炯然有神,英气逼人,此时此刻,往日文弱的书生气质一消殆尽,取而代之,是一名英勇的少年侠士。“咦,小贝与我心意相通,会不会他也喜欢我这样的女孩呢?”云溪惴惴不安地想道,即刻又狠狠鄙视自己的荒唐,“他是我亲弟弟,天哪,我在想什么?……”
刺耳的尖叫声打断了少女顷刻间的胡思乱想,食蛇貂嘶吼一声,蹬起后腿“嗖”地扑向二人。小贝推开云溪,斜身掠起,跃至江边。他自知轻功相比灵巧的姐姐逊色许多,然而,在有充分思想准备的前提下,小贝依旧在落地时因身法有误而狼狈地栽了一跟头,重重摔在沙滩上,几片薄薄的贝壳在他手腕和腿部划出数条细碎的口子,鲜血从伤口溢出,弄得他浑身隐隐作疼。好在四足动物转身不便,没有较快发起第二波攻击。
英勇而笨拙的少年无暇顾及伤痛,一边儿不停蹦跳呼喊,以维持食蛇貂对自己的仇恨,一边儿环顾四周,找寻制敌的法子。就在双眼不自觉略向树上貂巢的那一瞬,小贝心念陡闪,蓦然想到了一个妙招。他不动声色地抓住一片贝壳,藏在袖管中,在云溪诧异的目光里,跃上柳树,随手提起一只幼貂。
食蛇貂察觉幼子遇险,立即张开锋利的爪子,吐露着杀气朝小贝掠去,如同一道棕色的闪电。
小贝镇定地立于原地,待它扑到面前两尺近处,忽地扬起手,将幼貂远远丢向江里。对于生活在茫茫元江肉食为生的各类旋龟和水蛇而言,这无疑是份稀有的美餐。
想也不想,食蛇貂马上改变目标,跳过树上伺机待发的少年,追逐着幼子扑向空中。小贝抓住转瞬即逝的良机,毫不迟疑的抽出贝壳,用它最锋利的一面,竭尽全力刺向对方最柔软,也是最薄弱的腹部。“噗”——毫无防备的食蛇貂惨遭开膛破肚,“嘤”的呜咽一声,从半空坠落,当场毙命。
逃过一劫的三人都长长舒了口气。万没预想到敦儒的弟弟居然兵不血刃就料理了这头凶残的大貂,云溪心底别样的倾慕之情霎时又增进了几分;歪坐的枚落一时间忘记了疼痛,竖起拇指夸赞道:“小贝,你太了不起了,堪称智勇双全啊,看来甚得我真传,嗯,有其兄必有其弟,哈哈。”一边还不忘夸耀自己一番,当然,内心也在为自己方才的托大和莽撞懊恼。
但是,唯独小贝脸色恻然,静静凝视着死去的食蛇貂,心潮起伏。毕竟,它是为了保护爱子而倒下,若不是急中生智的话,此刻倒下的恐怕是他们三人,这种简单而高贵的舍身精神,不是每个人类都能拥有。
“食蛇貂是邻水镇方圆数十里出了名难缠的野生动物,”云溪最了解弟弟的品性,早猜到他在想什么,于是安慰地说道,“你看,它长得这般强壮,一定猎杀过很过小动物,咬伤过附近很多村民,弟弟,你常给镇里人治病疗伤,应该有所见闻吧。所以,你终归是做了一件为民除害的好事,不必妄加自责。”
小贝微微摇头,叹道:“我知道,可是,诸神在上,他们创造了秩序的世界,创造了彼此牵连的万物生灵,众生平等,我们不能剥夺他们生存的权利。”
“迂腐!”枚落撑起虚脱的身体斥责,并一改之前调侃的语气,一本正经地说道,“为何我谢家受人尊敬,为何我们不光读书,更要习武,因为诸神创造的是一个秩序伪装下弱肉强食的现实世界,在你死我活的战斗中,妇人之仁只会为自己招来灭顶之灾……”
“去,他若心存妇人之仁,咱们如何脱离危险,又岂有你开口说话的机会?你伤得很厉害,少说两句吧,”云溪微笑着打个圆场,续道,“小贝,快来给小玫子医治,我看他快神志不清了。”
小贝应了一声,旋即俯身查看枚落足三里处的齿印,然后观察一会儿他的腿部和脸色,继而把了把脉,稍作思忖,便从衣兜里取出一只白瓷小瓶、一副膏药、一只汤匙,于膝盖周围用力按压,挤出伤口里积存的黑血,熟练地敷上药膏,又从瓶子里倒出一枚药丸,就着用汤匙盛取的江水,给小玫子灌服了下去。
细微的啼叫吸引了云溪的注意,她循声望去,只见那只幼貂正无助地飘浮在江面上,露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和漆黑的眼睛,发出急切的求救哀叫,时断时续,一阵波涛汹涌而过,无情吞没了原本还在费力挣扎的小家伙。
云溪心中掂量,它长大以后准是一害人之物没错,但此刻绝望的处境完全是由他们一手酿成,母亲死去又意味着它成了孤儿,真是祸不单行,不禁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同情,觉得特别对不起它。眼下弟弟正聚精会神、旁若无人地推拿小玫子的百会穴,于是在怜悯之心的驱使下,无视冰冷的江水,纵身一跃急沉水下,直往幼貂沉没的方向潜游。
邻水土生土长的云溪水性极佳,迎着波涛,飞快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幼貂。搜救成功,正欲就此携它原路返回,腰带蓦地一紧,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垂直掉入水底,睁眼看时,竟是一条怪鱼,死命咬住了她系在腰间香囊里的铜铃。
怪鱼通体呈现闪亮的湖蓝色,犹如丝滑的绸缎,背部规则排列着数条黑色纹理,双鳍撑开,像一壶满弓,充满了张力。通过脑海短暂的搜索,云溪陡然联想起了它所对应的名字——蓝绸介鱼,她曾听渔民做过相关描述:此种鱼类短小精悍,常与食人鱼、鲸鲨为伍,虽无吃人喜好,但力量之强堪比猛兽,情急时可掀翻一艘渔船,因此,论威力,水里的它们不输给陆地上的食蛇貂。
“可是按理说,介鱼只会出没在大陆东北方的无极海与剑仙湖呀,它干嘛要“光顾”邻水镇,它来咬我做什么?”云溪毕竟是女儿身,力气哪能与一条凶险的恶鱼匹敌,况且在水里丝毫施展不了武术和轻功,被死死衔着,一路东拉西扯,载沉载浮。混乱中,少女接连吃下几大口水,呛得头昏脑胀,不禁觉得后悔:后悔自己一时心软,去救一只根本不该救的东西,却莫名其妙地搭上了性命,死后没准还会变成水鬼,好不甘心……
就在云溪即将放弃的一刻,可能是下意识的,一直随她手臂乱动的幼貂在鼻尖接触到鱼鳍根部之际猛然张口撕咬,摧枯拉朽地撕破了它的薄弱环节——鱼肚。因果错乱,具备野兽本质的幼貂,这回却俨然变成了少女最致命的武器,狠狠切中了介鱼最致命的部位!
泥鳅般光滑的介鱼痛苦地翻滚两下,“咕噜”一口,从喉咙里吐出一堆白乎乎的呕吐物。碎屑状的呕吐物摇曳分散,最终剩下一块鸡蛋大小,被江水洗刷干净的椭圆形玉石,缓缓沉入江底,恍然间,泛着若隐若现的光芒。
照理说,以其一贯的剽悍作风,负伤的蓝绸介鱼必当采取一些更加致命的报复手段,来教训对它造成伤害的人,然而这条介鱼自吐出石头之后,不再纠缠对方,反倒丢了魂似的落荒而逃,头也不回地向江心飞速游去,好像就此彻底解脱一般。
惊魂未定的云溪顾不上蓝绸介鱼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举动,不停蹬踏水流随幼貂一起上浮;离开水底前,不忘带上那枚奇怪的玉石。
简直是逃出生天,云溪湿漉漉地爬上岸,返回安全地带,连连吐出几口清水才缓过神来。
“姐姐。”等候良久的小贝急忙抱起筋疲力尽的姐姐,脱去外套给她披上,关切地呼唤道。当他发现异常之时,姐姐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根据脚印判断出了云溪的去向,无奈水性极差,根本潜不了水,不得不焦急地在岸上傻等。
“放心,我没事。”云溪在他怀里眨了眨眼,展眉笑道。直待她呼吸由急促转为平稳,脸色由苍白转为红润,小贝这才松了口气。
负伤席地而坐的枚落见状也暗自放下了心中大石,开怀爽朗地大声说道:“溪妹,即便你想品尝原汁原味的元江之水,也不用这么着急啊,下次务必记得有福同享,哈哈!”
“享什么享,都怪你,差点儿被你害死了!”云溪挣开小贝裹住的外衣,跳起来跺脚嗔怒道。她心知小玫子言下之意是在委婉地教育自己今后不可独自莽撞行事,但忿忿之意还是无法平息。
“哦,对对对,我怎能把这头给忘了,溪妹宽宏大量,就饶恕拖后腿的小玫子大笨蛋吧,”枚落吐了吐舌头,赔笑道,稍待她脸色好转,紧接着恭维道,“我想说,比之虎击、寸力,溪妹的流水简直出神入化,着实让人大开眼界呢,不仅如此,现在的你也比平时有女人味,好看多啦,嘿嘿。”
在他面带狡黠的神色关注下,云溪浑身鸡皮疙瘩直起,觉得冷飕飕,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不禁脸一红:脖子以下,白皙的肌肤透过浸湿的衣衫清晰可见。云溪立马慌张地钻入外套,紧紧拢起,当时不愿理睬枚落,便抛开话题,对手心里的幼貂亲切温柔地说道:“小东西,我们知道错了,但方才之举真是被逼无奈的,希望你能原谅,好么;还有,长大以后千万不可做坏事,记住了吗?”
幼貂瞪起黑豆似的小眼睛定定注视了她一会儿,爬上肩膀,用潮湿的鼻子凑上来轻轻碰触她的脸颊,似是在答谢她的救命之恩,随后呜咽一声,迅捷地跑开,找寻同伴去了。云溪眼看着它从林间消失,心底竟泛起一丝不舍,呆呆望着。
“如果没猜错,她又在母爱泛滥了吧,”枚落笑道,“弟弟莫学你姐姐的妇人之仁。”
小贝扯下一块碎布,为他包扎好药膏敷过的伤口,正色道:“哥哥讲的有理,不过,依弟弟之见,对付凶恶,自不可软弱,然而对待弱者,亦不可恃强而凌之。”
“所谓医者仁心嘛,”云溪接过话茬,替小贝和自己争辩道,“小玫子,连不念书的一介女流都明白的道理,你居然不懂。”
“呵,”枚落嬉笑的眉间闪过一丝傲气,不以为然的说道:“总之,如果换做是我,就把那窝貂统统一网打尽,一只不留,替镇民扫除后患。哎,只怪这条腿太不争气,使尽浑身解数仍是动弹不了,任凭你们纵虎归山。”
“哥哥虽放了毒血,并已服下我的解毒丸,但经脉尚未彻底打通,需静心调养十天,方可痊愈。”小贝叹道。
“所以别心急着扫除什么后患,乖乖回去床上呆着,昂,少爷,小心变成瘸子,谢老爷面前,我俩可担不起责。”云溪轻笑道。
“瘸子也比绿皮旋龟跑得快,不是吗?”
“小玫子你又找打,看招,虎击——”
“不,姐姐,他闪不开……”
“我不管!”
“那下手轻点,姐姐。”
“我废了他!”
“哎呀哎呀,救命啊——”
年轻气盛的三名少年经历短暂调整,片刻又充满了活力,彼此打闹成趣。天真无邪的声音飘荡在春色怡人的邻水镇郊外,顺着微风传入江边停驻已久的小舟。
“少年岂止愁滋味,”船夫不屑地嗤笑,压低宽大的斗笠,转过石像般魁梧的身躯,在帽檐的遮蔽下,只露出沧桑的半脸和杂乱的胡须,空荡的左袖管束在腰间,竟是缺了一臂。独臂船夫展开右掌,五指微微一撩,周围骤然起了激烈的变化,凭白卷起一道强大的气流,呼啸着席卷而过,岸边的垂柳如同水草在猎猎如刀的气浪中起伏不定,一波波漾开。忽然,那块被铁钩深深嵌入的巨石轰然炸裂,石片四散飞溅,纷乱地切入湖水激起浪花阵阵,船锚穿越漫天碎屑,跟随气流落到了小舟的甲板上。须臾之间,风平浪静,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状态。船桨滑动,小舟悠闲地驶在琉璃江面,愈行愈远,那一袭蓑衣最终也化作湛蓝天水间一个渺小的黑点:
——“小妮子,再多赐给你一天快活时光,至于你们两个男孩,哼哼,届时请各安天命吧。”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