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似是故人来
两人一前一后,边金走在前头,一言不发。晴川看他绕过前厅,朝后院走去。后院守卫本来就不多,又避人耳目,要在这里下手也不错。那人身边没带侍从,也许是对自己太过自信。
他走到花园中,停下脚步,仰头看去,说道:“这些树,你觉得好看吗?”
庭院中果然栽了遍地红枫,而且满枝都是艳丽枫叶,月光一照,美轮美奂。
边金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喜欢的话多看几眼,等会儿恐怕看不到了。”
晴川目光一凛,长匕出鞘,猛地朝他袭来。边金挺剑直刺。哪想刺客忽然矮身,避过剑锋,擦身滑过,向他背后大树奔去。边金回身追赶,却晚了一步。
刺客纵身跃起,手中刀光闪烁,树后有人惨叫一声,仰面躺倒。边**想出声示警,晴川手里匕首就势一甩,犹如流星,另一人哼也没哼,喉咙刺得对穿,顺树干滑跌在地。
晴川后面一股热浪,火球急射而来。他半空中翻身,险险躲过,“雪鸦”出手,当当两声,挡开边金的长剑。这一下,连诛两人,空中闪躲,还要对付一个敌人,实在险象环生。连边金看了,都忍不住称赞道,“好身手,能看出这里有埋伏,眼光还不错。”
刺客略定一定神,后退两步,说道:“我知道这里有四个法师,法师毕竟不像刺客,能够隐蔽得那么好。要想一口气干掉四个不大可能,我只好尽力而为。”
雪舞在他耳畔悄悄说道:“庭院前后左右都有他布置的人,我们上当了。”
晴川暗道,边金考虑得如此周详,肯定是做了势在必得的打算。他只调四个帮手潜在附近,大概是怕打草惊蛇。不过只要这人发个信号,守在外面的士兵便会一拥而上。除非现在就将他杀死,或者还有一线生机。但是,暗处尚有两个法师虎视眈眈,要杀他,谈何容易?现在离与白角商量好,佯攻的时间尚早,只好想办法跟他拖延一下。
刺客计议已定,扯掉外衣,露出里面附魔的软甲。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边金淡淡说道,“我不知道。不过如今这样也很好,我正发愁找不到借口毁掉盟约。”
晴川点头说道,“那么大家的想法差不多了。既然这样,何必多此一举?”
那人盯着他,剑锋轻轻一甩,做龙吟之响。他说道:“汐族族人,天性狡诈多谋,反复无常。谁也保不准他们会不会真的送个姑娘过来。如果是假的,我要提防。如果是真的,我照样会动手。”
晴川不禁奇怪,问道:“为什么?”
他冷然回答,“息事宁人是上面的意思,不是我的想法。我到这里来只为了一件事,就是杀光胆敢轻举妄动的人鱼。将停留在陆上的汐族,赶回海里去。”
听他这话说来,似乎对人鱼十分憎恶。晴川心知多说无益了,低声询问雪舞,道:“你比我脑子好使,有什么主意没有?”
雪舞说道:“我要在你周围筑一道长墙,将花园外的卫兵暂且挡住,或许能给你争取点时间。不过,你下手可要快些,在这里若耗久了,咱们就会很麻烦。好了,再退后几步。”
晴川依她所言。边金冷笑一声,道:“现在想逃走,已经晚了。”
他正要呼喊侍从,不料脚下一阵剧烈摇晃,叫人立足不稳。地下隆隆做响,喷出许多水柱,刹那之间犹如喷泉一般。园外众人见此情景,忙赶上前来。那些水柱顷刻结水成冰,尖锐无比,一支挨着一支,重重叠叠,好像一堵厚实的围墙。这堵墙滑不留手,想攀爬上去绝无可能,就算拿刀斧砍劈,一时之间,只怕也未必砍得开。事发突然,大家始料未及,都被隔挡在外。
雪舞忽然筑出这么结实一道冰墙,顿时咳嗽不止。边金见对方居然也在暗处伏下帮手,立时喝道:“点火——”
话音未落,那些红枫枫叶一起燃着,烈焰滚滚。仿佛一支支巨大的火把,烧得无比凶猛。顿时,庭院内亮如白昼,逼人眉魄,红霞直达夜空。火焰一起来,原来的冰柱立即开始融化流水。看样子,用不了多久,雪舞筑的长墙就要崩塌。
雪舞疾道:“我用了太多力气,他们那边放火的法师只怕也一样。我们两个现在都不能施术。你赶紧下手吧!”
刺客不等她提醒,径向边金扑去。二人交锋,如星电雷闪,眩光刺目。晴川一招接一招,半刻不敢留手,全是进手招数。眨眼之间,斗在一起。那人全无所惧,左右遮挡,以快打快。两人都是对攻,都不取守势,一样的以命相拼。刺客见他这样情形下,还能不慌不忙,从容应对,就知道一时之间难以取胜。
忽然旁边一束闪电射到,晴川架开长剑,急忙闪身后跃。那闪电连折几折,忽上忽下,快捷无伦。刺客连退直退,四周火石电光,硝烟弥漫。趁这当口,边金持剑追上,拦腰横削。晴川头也不回,勾身一让,滑步避过,反手朝对方肋下抹去。边金剑身斜挑,挑开刀锋,提起左脚便踢。刺客伸手挡住,还手更是快极,侧身倒翻,朝他面颊踹去。边金不得以,只好撤开剑,往后让了一让。
晴川只觉边金手里那口剑,有些分量,尤其剑锋厉烈无比,即便不是正面缨其锋芒,给扫在肌肤之上,也如烧灼似的刺痛,大概是附过魔的关系。眼前白光一照,又是三支电箭迎面射来。刺客侧身避过两支,就地一滚,躲过第三支。只觉脊背发麻,想是给略微擦到,有些僵硬。
他心念急转,暗想:这样的法术只要挨上一点,不免半身麻痹,只有坐以待毙的份,还是别给他机会的好。想到这里,他转身便跑。边金还以为对手胆怯,想要夺路而逃,啧了一声,提刃追赶。
晴川奔向一株大树,纵起身,在树干上借力,向上窜去。他步法轻灵,如履平地,转眼之间边跃到树梢。边金见他兵行险着,树上都是火焰,又能跑到哪里去?
刺客顾不上前有大火,竟一口气向火中冲去。此举正中下怀,边金将手指放在唇边,吹一声口哨。忽然,满树燃烧的树叶眨眼化做无数火鸦,给惊得腾空飞起。这些鸟儿原来都是用法术伪装成红叶。漫天火舞,烟花灿烂,真是无比好看。
晴川两手相交,护住面孔,身上软甲霜盾已开,弹开无数火花,不受阻碍,冲到顶上。他猛一折身,蓦然反身自上而下,向着边金凌空击刺。这一下,一个是自高处向下俯冲,一个则是迎头赶上,犹如飞鸟投林,力量太大,难以抵敌。
一瞬之间,刺客只见对方一双眼睛,近在咫尺。那瞳孔之中,仿佛映出一个人影,转眼红芒大盛。
他只觉似有什么东西隔空划过,心里忽然一惊。
嚣叫直透鼓膜,边金微微冷笑。天上火鸦化做流火,劈里啪啦,朝下坠落。这么一来,刺客原就在那人头顶上方。漫天流火怎么都要先将他击个正中,尔后才会掉落在地。纵然有霜盾护身,但也扛不住这么多火球一起打在身上,那是必死无疑。
边金看准空隙,举剑朝他小腹刺来。
眼见千钧一发,晴川突然抬起手腕,“雪鸦”横掷,钉在旁侧一株树上。他右脚点在剑身,稍一借力,手里将丝线顺势一扯,打横荡开。顷刻火雨落下,砸在地上,形成一团黑色浓烟。
他盯着这团烟雾,却不知那人死了没死。然而,对面却有声音自树梢传来。“不用看了,我不怕火。”
晴川一面喘息,一面说道:“你的兵器果然附过魔。”
他手中长剑耍出一朵剑花,大火在他身边退让,好像不能近身一样。边金说道:“斗到现在都还没死,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不过你右脚已经受伤,恐怕挨不了多久。”
说到这里,刺客晃了两晃一头栽倒。边金这才放心,慢慢走上前来。晴川右脚上被火球擦中,燎开一大片。他试了几次,都没法移动,自知无力,只得坐倒在地。边金神色冷峻,抬起剑尖,斜斜指定,问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遗言没有?”
刺客抬起头,说道,“有,我想告诉你,下次对手还没死透时,千万不要走到跟前。”
边金一愕,只觉脖子一阵发紧,仿佛有人突然自背后扼住咽喉。他长剑回刺,却刺了个空。他瞪着晴川,说道:“你……”
他背后的影子跳起来,自后将其紧紧箍住。晴川把手中发丝一带,匕首回到手内,他笑道:“我装做受伤,就是要把你故意引到这棵树下。方才虽然没有余暇对付你最后一个帮手。但是,他接连施展几次法术,我就是再笨也能猜得出他藏在哪里。这个位置,恰好让你挡在我身前,这样一来,他就不能施法。况且你是逆光,正好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我就好用它来捕捉你了。”
边金脖上的手又是一紧,几乎窒息。他青筋暴起,身上微微颤抖,一双眼睛却死死盯住刺客不放。
晴川匕首比住他颈项,说道:“我用影子用得不熟,这样勒死你太花时间。不如给你一个痛快吧。”
寒芒闪烁,眼看就要刺下。雪舞突然大喊:“小心上面!”
边金的长剑嗡鸣不止,一只金红色苍鹰冲天而起,朝他们俯冲下来。晴川不及躲闪,“轰”的一声,火球爆裂,炸得遍地沟堑。那躲在暗处的法师,看得惊心动魄。烟雾之中,走出一个人,定睛一看,却是边金。边金受了这番冲击,身上虽未受伤,可是肺中呛满烟尘,撕裂似的疼痛,咳呛不已。这回他再不敢轻敌,横剑护在身前,警惕刺客的动向。
好容易烟雾散开,只见晴川捂住小腹,亦是一样狼狈不堪。他头顶上影子张成一把黑伞,只不过伞中间破个大洞,没多大工夫便消失无形。法师心说,这可是个好机会,手中一团电光,投射出去。
电光直奔刺客,一声闷响,他身边蓝弧乍现,将法术抵挡下来。晴川大喊道:“雪舞!”
周遭霜壁已化得差不多,许多冰块自头顶掉落,露出个大豁口。卫兵们越过屏障,向这里拢来,成了合围的态势。
边金将剑一挥,喝道:“杀了他。”
晴川退到树边,眼看众人渐渐逼近。地下猛地掠过大片黑影,举目一望,天上有只雪白的大鸟,双翼收拢穿林疾掠而过。刺客纵身抬手,恰好捉住女巫手臂。
他借力想要翻上鸟背,忽见边金直冲过来,忙翻腕,挡开一剑。他伸肘在这人胸口一推,却觉触手之处软绵绵的。刺客心里诧异,再看那人,稳稳跳落在地,仰头看向天空。她头发迎风飘飞,十分凌乱,双目在黑夜中却很明亮。若是不明底细的人,还真会把她当成是个俊秀的年轻男人。
晴川看她嘴唇动了几下,似乎在说:我会抓住你的。
刺客借力纵上鸟背,向雪舞说道:“没办法,咱们走吧。”
女巫说道,“这人好像不是边金?”
刺客叹口气,道:“咱们给人耍啦。”
白鸟乘风而起,盘旋上升,耳畔风声猎猎做响。片刻工夫便到了城楼顶上。放眼四顾,镇前围栏,火光四溢,隐隐听到冲杀声。塔上士兵早有示警,弓手射下一轮箭雨。远处灯火憧憧,摇曳不定。若不是有白角这时候扰乱对方视线,他们两个也很难平平安安的溜之大吉。再远一些,便是辽阔的大海。这时候,海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
那便是人鱼的战鼓之音。
难得巫师白角在失手以后居然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迁怒于人,甚至连呵斥都免了。晴川和雪舞深感侥幸。要是在平常,可没有如此便宜的事。不过白角在听过晴川的叙述后,陷入沉思,许久不发一语。他时而低声自语,时而摇头,手指哒哒敲在桌子上,似乎在盘算些什么。
要知道,但凡刺杀这种事,最好避免往复多次。头次失手,往下来,不论是对刺客自己,还是对白角来说,都会越来越难办。现在,虽然还没明面上说明,可基本已经处在交战的状态之中。估计谁也不会让敌方刺客,轻易接近己方将帅吧?
更要命的是,白骨探听的消息一点做不得准。这么一来,许多算计便出乎巫师预料。他一面命人打听那个冒充者是谁,一面思索下一步该当怎么走。人类为了应战,早已集结起来。不过事出仓促,汐族这边备战做得可是太不充分。暗杀之类的事,尽管艰难,势必还得进行下去。想到这一点,白角十分头痛。饶是他狡诈多谋,也想不出有什么万全之策。
雪舞瞄了刺客一眼,又瞄了白角一眼,说道:“干爹,咱们不如试试‘那个’办法。”
白角问道:“什么办法?”
雪舞附到他耳边,耳语几句,又道:“我先教会他,让他试试看,您觉得如何?”
白角似乎甚不耐烦,挥手说道:“去吧!”
女巫嘻嘻一笑,冲刺客勾手道:“我要教你一个新法术,跟我来。”
他们两个走出来,找个僻静地方。雪舞摸出卷轴,摊在石头上,默读片刻。刺客伸过头来,书卷上画着一些蚯蚓似的符号。他将自己左手袖口撩起,腕上与掌心的刺青同这些文字一模一样。
女巫轻点他手心里画的一只独眼,说道:“这叫做‘寄生’,又叫‘暂借之术’。说起来,这个法术的源起还有段有趣的小故事呢。”
“据说从前,有一位出家的修行僧,四方游历,过着甘于清贫的生活,从来没有动过凡心。可是,一年冬天下起大雪,他很不凑巧的在山中迷失方向。转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出路,又冷又饿,晕倒在地。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茅屋中。屋里有位美丽少女,还有一位干瘪的老婆婆。原来,这位姑娘路上看见他,将他给救了回来。”
“高僧原本从没有动过的念头,自从见到少女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他第二天仓皇逃离那里,决定将这念头永远扼杀在内心,找了一间寺院隐居起来。但是过了三年、五年之后,想要得到那位姑娘的想法,非但没熄灭,反而越来越强烈了。终于,这个念头变成了时时困扰他的梦魇。”
“有一天,理智再也阻挡不了他内心的疯狂。他独自出离寺院,偷偷找到那姑娘昔日的居所。可惜已经人去楼空。僧人跑到山下,四处打听,这才知道那位少女几年前已经嫁人。如今身为别人的妻子了。被妒忌和渴念折磨的僧人,揣了一柄利刃,当天夜里潜入那户人家,将全家老小杀了个干干净净。惟独那姑娘被他带走。”
“他将心上人带到深山之中,一一倾诉自己的思念,并且逼迫她答应做自己的妻子。那姑娘非常害怕,请他不要勒逼自己。当天夜里,僧人终于睡了八年以来第一个安稳觉。在梦里他梦到两个人活到很老,生了一堆孩子,幸福美满。”
“可是第二天醒来时,发现心上人已经上吊自杀。自杀前,还用刀割烂了那张他日夜魂牵梦萦的美丽脸蛋。他长声惨号,痛不欲生,抱着心上人的尸体不肯放开。过了一天一夜,那尸体看起来还犹如在生时一样,只是睫毛永远不会张开了。僧人心想,她是宁可死也不愿和我这恶魔在一起啊。可我就偏偏要和她在一起,不论她愿意不愿意。我宁愿肉体死去,灵魂附着在她身上,永远让她陪伴我左右。正这么想时,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死了过去。”
“后来当地人们在山里,偶尔会看到一个穿白衣,脸上布满血痕的女子独自走过。于是传说,僧人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得到心上人的身体。只不过是用这种残酷的方式。”
晴川听完,不禁皱眉,说道:“这故事可不适合白天讲。”
雪舞拿肩膀将他一碰,笑道:“我倒是一直挺喜欢这故事。一个人要是能做出如此惨烈的事,不正好印证了他一片真心,不计代价吗?”
他漫不经心说道:“手握得越紧,沙子溜得越快。一个人越想得到,越容易失去。就好比咱们赌博,在乎输赢的那一个,往往更容易输得当裤子。”
“你这比喻真妙,不过咱们现在没功夫说这些。还是专心干正事吧。”
晴川依她所言,将手掌张开,心中默念咒语。念到第三遍时,那只眼睛陡然瞪视,看上去说不出的狰狞。眼珠发红,在眼眶中滴溜溜直打转。
雪舞说道,“这里没别人,就拿我试试。”
“好像不大好吧。”
“你小心一些便不会有事。你用手上的眼睛对准我,然后默想着要让自己慢慢浮起来,朝我这里靠拢。”
他吸一口气,试了几次,渐渐摸到窍门。只是每次刚一浮起,脑中念头一转,就重又跌回去。晴川宁定心神,努力让思绪平复,感到似有一股引力,将他从躯壳中吸出。眼前逐渐模糊暗淡。过了会儿,双目中透出一些微光。张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对面。他瞧瞧自己手脚,又摸摸自己的脸,感觉十分古怪,果然是附在了雪舞身上。
夜深人静,岗哨前卫兵换班。大路上快步走来一个人影,走到近前才发现,是位紧裹披风的少女。兵士喝了一声,将她拦住,她摘下头巾,露出面孔。其中一人看到,认出是官长宅邸中的女佣,往日常常打交道,顺嘴打趣道:“这时候还要出门,是不是跟哪个小伙子有约会?”
这话说中心事,她“哼”了一声。那人摆摆手,“去吧去吧,可得早点回来,现在外面不大太平。”
年轻女佣这才裹起头巾,匆匆离开。她独自一人赶夜路,心中难免害怕。不过想到好不容易才将情人约出会面,又难掩兴奋。走到村畔,在事先约定处等候。等了片刻,却半个人影都没见到,不知是有事不来,还是故意失约,心里暗暗气恼。
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向她问道:“姐姐,你在等人?”
她吓一大跳,定睛一瞧,原来是位长发垂肩的姑娘,笑意盈盈。正想开口,脖子上一凉,匕首架在颈项。
背后那人低声说道:“你的情人来不了了。”
晴川二次潜入,早就熟门熟路,一路上没人阻拦。宅内果然戒备森严,只是佣仆都已经睡下。他上到二楼,找到主人卧房,见里头尚有一丝亮光。他自门缝朝内瞧了一眼,室内横着一个大屏风,屏风后面有人影晃动。刺客推门而入,后面那人回头问道:“是谁?”
那个人看见是他,不再追问,说道:“原来是你。”
晴川绕过屏风,就见后面一个大澡盆,盆里放满热水,许多的白色泡沫。那女人躺在盆内,身边还放了一筒水烟,仿佛十分惬意。这么香艳的情景,叫人始料未及。
她见晴川神色奇怪,不禁问道:“你发什么呆呢?”
刺客急忙敛神,收回目光,嘴里随口敷衍。他心道:我那天刺杀你时,可想不到你不穿衣服是这个样子啊。那女人合上双眼,将脑袋靠在盆沿,懒洋洋说道:“每次到了这样的晚上,总让人想起许多事。我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想要饱饱的吃上一顿饭,就心满意足了。”
晴川一面替她装烟,一面暗想,现在一刀刺死她,倒是很容易。不过外面守卫森严,如果弄出什么动静,不好脱身。正思忖,那女人将小腿伸出盆外,足踝上一滴滴水珠不住滑落。她的脚形状十分好看,不瘦不肥,足弓微翘,性感之至。刺客看到,心里一荡,不禁觉得这样就死了,简直太可惜。
她抽了两口,吐出几缕烟,继续说道:“世事难料,时间过得这么快,一转眼我们都长大了。许多事变得好快。从前我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住在这种地方,日日都能吃得很好。可是就算如此,人却总是不会满足。”
晴川说道:“能吃饱饭那也已经很不错了。许多人连饭都没的吃。”
她微微一笑,指指外面,吩咐道:“桌上有酒,帮我拿一杯。”
此话正中下怀,刺客将毒药暗地倾入酒水中摇匀。只听她仍是自言自语:“我记得就是在这样的月圆之夜,我在滩前渔村里赶上庆典。那时候十分热闹,人山人海,香气四溢。有买卖人,有年轻人,有赶集的小贩,还有吞火、杂耍、魔术。尤其是魔术,十分精彩,直到今天我都弄不明白究竟怎么变的。”
她叹息一声,缓缓说道:“我每年都会到海边去吊祭一个老朋友。”
刺客手一抖,问道:“每年都去,想必交情挺不错的吧?”
“他被人鱼给带走了。”
“当”的一声,酒杯摔个粉碎。她一怔,就听女佣慌慌张张说道:“是我失手,现在就去换一杯。”
她未加理会,闭目小寐,醒来时水已半冷,周遭无人。她披上浴巾走至外间,正在奇怪,桌上却压了一张纸条。纸上只写着一句话,她一眼扫过,顷刻面色大变,穿束外套,冲到廊上。
“方才有没有陌生人进出这里?”
卫兵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自剑仙城到玉碎滩,装运粮草的车马总要横越山岭。山中道路崎岖难行,况且地处偏僻。自人类与汐族双方交恶之后,这一带总不太平。押送的队伍只好尽量增派人手。不过这兵荒马乱的时节,要想抽出多余兵力,多少有些力不从心。马车骡车匆匆前行,越过山岭,几近日暮时分。晚霞绚丽,林间鸦鸣,数只雀鸟惊飞。兵士们各自警惕,未敢有半分松懈。
琥珀拢拢斗篷,四下一望,前面是个转角,一面高崖,一面峭壁,底下河流奔腾,水声激越。若要设埋伏,这里再适合不过。她打个手势,跟从人等即刻靠近大车。
一辆车车轴断裂,陷入坑内。众人一起上前推拉,可是卡得太紧,推之不动。琥珀拨转笼头,奔到跟前,正待下马查看,空中忽闻惊雷,许多雹子打落下来。这些冰雹突如其来,一个个足有拳头大小,兵士们抱头躲避。她喝道:“不要乱了队型!”
押队的法师急忙升起护盾。光幕之下,冰雹化做雨点撒落。她拔出剑来,背后疾风破空,数支箭矢射到,急回手处,拨落两只。却有三人,中箭身亡。琥珀看向绝壁之上,就听巨响连连,许多巨木顺坡滚下。她大声喊道:“大家背靠山壁——”
话音未落,一辆车被砸个正中,翻下谷中。她将马肚一夹,奔到小径尽头,但听林捎沙沙做响。琥珀抽出箭支,弦响如鼓琴,接连数箭直透树冠。那影子闪得更快,跃了几次,没入灌木之中。队伍趁这当口,有条不紊朝后退却,毕竟士兵们训练有素,临危不乱。
她见敌人暂无动静,慎重起见,策马回援。堪堪走到半路,只听头顶一声轻啸,一个人影自陡壁斜冲下来,向她扑去。她仗剑一甩,一道火光携风甩向山墙。刺客纵身,脚下石头早已焦黑,两柄匕首自袖中滑出,刺向琥珀。
旁人见此险情,离得太远,来不急相救,都是大吃一惊。琥珀剑尖上撩,一手挡在胸前。“砰”的一身,她只觉手臂剧痛,两人撞在一处,生生自鞍上撞得飞出,跌向溪谷,两人同时摔落。她脸颊上许多树枝滑过,急堕直下,底下水流湍急。原来这里气候湿润,岩壁间长有许多植物。琥珀翻个身,一手抓住藤蔓,脚底抵在壁上,止住下滑的势头。
刺客匕首朝上投去,恰好插入石缝之中,手中丝线扯住,身躯陡然停下悬在半空。他左右一望,不见女人踪迹,怔了一下。忽然右手边一股热浪袭到。亏得他手脚快,翻了个筋斗,火焰贴面擦过。琥珀双足横踏岩墙,疾冲抢上,反手就是一剑。寒芒吞吐,电闪星飞,两人半空之中交上了手。
刺客横匕相格,向后退去。她一鼓作气,紧追不舍,长剑带着火光或展或削,攻得十分劲急。刺客白刃急摆,从容不迫,挡住这番势若闪电的连招。他猛地将刀向外一推,跃开几尺,口中说道:“等一等,我有话说……”
琥珀不容他开口,剑锋一摆,削断他手中发丝,这人身躯直直掉落。刺客人在半空之中,反手朝着墙上影子一指,那影子跳起便是一刀,亦将她手中藤条割断。两人“扑通”“扑通”齐齐摔进水流。
幸好下落时,离着水面本已不远。两个人落水之后,即刻浮起,游至岸边。琥珀肩膀方才撞到石头,长剑磕飞。她正想再度跳入河中寻找,哪想刺客拎着她的剑,缓步走上前来。她心中一沉,突然挥拳正中那人下巴。刺客打个趔趄,下一拳便再不让她碰到,反手擒住对方手腕,匕首朝上一递,喝道:“锁!”
匕首刹那化做**,将她双手紧紧锁住,不能挣动。刺客抹掉嘴上鲜血,朝上张望,自言自语道:“躲在这里说话,他们应该看不到了。”琥珀心知不妙,后退两步,背上一凉,碰到一株大树。那人逼近,向她说道:“你可真凶悍,力气好大。”
琥珀瞪他一眼,沉声说道:“你要杀我,就快动手。”
刺客自怀中摸出一柄短刀,一刀插在树上,说道:“我不杀你,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每年你去海边吊祭的那个朋友,他还活着。”
她冷冷说道:“上次对着女佣施术,潜入宅邸的人就是你吧?那张示警的字条也是你留的。你们汐族做事情可真叫人费解。”
那人并不理会,自顾自接着说道:“要想知道你朋友的情况,后天晚上到村边小酒店里来找我,过期不候。”
说完他掷下长剑,收回匕首,竟然当真回身离开。琥珀摸不着头脑,待他走远后,自树上拔下短刀,仔细看了看,惊骇不已。
这不是晴川的猎刀吗?
雪舞百无聊赖,悬空的鱼尾轻轻摆动,搅得海水起了几个小水涡。她眺望那座海底城市,许多箭鱼形状的轮车,被绞盘吊起,汐族士兵陆陆续续集结起来。海床上喷出一股接一股浓烟。火山口上,隐隐透出光芒。过了会儿,一只载有武器的座头鲸,缓缓自头顶掠过,犹如大片阴云,压了下来。
人鱼们不似人类那样好战。自先祖为神灵所诅,海岛下沉那天起,陆上种族便不与汐族来往。海洋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无论人类、羽族还是妖族,都不会将战火波及到海底。日复一日的演化之中,人鱼变得更加固步自封。他们喜欢在寒冷黑暗中前进,不习惯暴露在白昼当中。这种习性使得汐族少于参战,年少的汐族也不愿意冲锋陷阵。只不过论到谋略和暗杀,能及得上他们的人就不多了。
雪舞倒了两杯酒,自己干一杯,朝地下洒一杯。她就这么一杯接一杯,喝得双颊绯红,已有了大半酒意,疯疯癫癫醉笑起来。
有人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手,问道:“这是干什么?”
女巫呵呵一笑,“白角进城找他兄弟了,我在这儿找点乐子。”
晴川抢过她的酒杯,说道:“你喝多了。”
她指点城门边列做纵队的兵士,慢吞吞说道:“瞧瞧,多少傻瓜洗干净脖子等着送死。咱们可有好长时间都没打过仗了,这一回下来,隐歌坟场的骨头一定会堆成山。”
刺客看她神色不对,将她一扯,想把她架走。雪舞反手一挥,身子摇了摇,几乎从石头上跌下。她扶着额,叹口气,沙着嗓子说道:“别来烦我了,别处呆着去。”
晴川挨着她坐下,说道:“听说白角这次安排你作为先头部队的常备巫师,随军出征?”
“依照汐族的习俗,出征前该到自己的故人那里去告个别,或是到逝者的灵前去问候一声。”
她的声音听来非常感伤
。“我想了很久,既不知道该向谁告别,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
刺客突然发现,这个活了很久的少女,没准心里装的都是寂寞的回忆。
她跳下马背,径自走入店内。这时候离打烊还早,店里客人不多。琥珀扫了一眼,没见着要找的人。她登上二楼,又步上露台。海风自对面刮来,初冬时分,霜寒露重。背后的门“砰”一声合拢,琥珀转过身。那人自阴影中走出,问道:“没带别人吧?”
她将猎刀举到眼前,盯住对方面孔,问道:“关于这把刀你有什么事想说?”
“这是我的刀。”
琥珀不可思议的张大双眼,“晴川?”
刺客点点头,“虽然许多年不见,咱们彼此都长变了,不过确实是我。”
“你……你还活着?”
“我今天不是想来说这个,有些要紧事,必须告诉你……”
琥珀一把抓住他,接连问道:“你怎么突然就活过来了?我还以为……。可是你那个时候摔了下去,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音信?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告诉我?”
他生恐琥珀一直说下去,忙拿话岔开:“说来话长,我今天时间不多。你听我说,现在有人想要杀你。我两次行动都没有得手,以后他们会派更厉害的高手来。你要小心在意。汐族的巫师与刺客很多,不论外出还是别的,对周遭的人都要提防,不可轻信。”
“对了,上次留信的人是你,我猜测你是故意失手的。不过,你为什么要刺杀我?”
他突然“嘘”了一声,示意琥珀噤声,朝下望了一望。刺客将他一推,两人背贴墙壁站立,他压低声音,急速说道:“很多事一时半刻说不明白。你只记住我的话,有人想杀你,他们不得手是不会放弃的。另外,我真得走啦。”
琥珀将他一拦,说道:“既然现在你还活着,就不用回去,跟我走吧。”
晴川摇了摇头,“只怕不行,现在么……我是个刺客。而且,任务就是要干掉你。”
她目光闪烁,神色十分复杂,过了会儿,只听她问道:“你真想要我的命?”
刺客微微一笑,说道:“我永远都不会对你动手的。”
琥珀双手紧握成拳,让出道路。刺客裹好斗篷,推门下楼,又听背后她忽然说道:“我不知道那个巫师做了什么,不过马上就要开战,开战以前,我想再见你一次。明天这个时候,我还在这里等你。”
“不用了,这时候你最好不要来。而且,就算你来,我也不会出现。”
他想了想,最后补上一句:“刚才忘了说,我发现你比以前要漂亮多了。”
刺客行色匆匆,他最害怕的就是此刻白角跟踪自己。不过,巫师应该还在城内与他兄弟商量备战的事,没什么空闲管教徒弟。他转过街巷拐角,停下脚步,低喝一声:“出来!”
雪舞双手叉腰,笑吟吟说道:“女人是拿来疼的,不是拿来凶的。”
晴川暗中松口气,道:“是你就好了。刚才的事,你都看到了?”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只看到一个傻瓜,事隔多年以后,还缠着自己老情人不放,真是不害羞。”
“这件事别向白角提起,你知道他……”
雪舞打断他的话,断然说道:“我早说了,什么都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