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河发源于南柯崖与南屏山之间的无忧寒潭,自南向北流入通天湖。河面上往来穿行的船只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急促,整条河透露出一种悠闲散漫的气息。
“是否这条河有着让人忘记忧愁的神秘力量呢?”元让这样想着,却并没有潜入河底一探究竟的欲望。人的精神状态确实会因为自然环境的感染变得喜悦或者愁惨;但如果要将其归功于某件神器或者法宝,则未免有些荒谬了。
元让的外形特征有点像传说中的兽人,可以认为他是一只有着人形躯体的老虎,或者有着老虎面目的彪形大汉。此刻,他正脚踩着一只硕大的鳐鱼在水面上漂流,打算到无忧河上游的积羽城去。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这是在“寻龙”。
从祖龙城中叶公那里得悉有关“龙”的传闻之后,许多人开始四处奔波,沉浸在“寻龙”那种令人晕头转向继而麻木不仁的感觉之中。人们之所以如此地趋之若鹜,或许是为了一睹那故老相传的四灵之首,或许是要在这过程中实现自身修为的提升,又或许是打算争夺那枚据说能够号令天下的金龙令牌……当然也不排除像元让这样,只把寻龙当成是一种消遣的。
“人生既然消遣与我,我又何妨消遣人生?”脚下这片鳐鱼原本是用来御风飞行的,他偏要压到水面上当作一条皮筏来使,多少也有些这样的意思。
几个时辰之后,那座颇具奇幻风格的积羽城便又一次出现在地平线上。
深夜的积羽城泛着梦境一般的绿色,看来像一株造型奇特的植物。它的枝叶在各个角落的空气里拂动着,似乎正在催促人们沉入那深邃而不可知的睡眠中去。这里是羽族的故乡,许多精灵一般的羽族族人扇动着与生俱来的小翅膀在积羽城上空飞来飞去,点缀了夜色。
辞别了积羽城长老之后,元让唤出了大鳐鱼。接着要找的是关外太极滩的苍松道人,这种频繁的长途跋涉在寻龙旅程中是司空见惯的。这时,他看到一名骑着银鬃马的女子,仿佛一道白色的光芒从眼前一闪而过,又消逝在暗夜之中。
“这不会是幻觉,也许我刚才看到传说中的龙了?”元让不由得产生这样的想法。
此后的几年里,不断地有人问起元让,为什么觉得那名银鬃女子就是传说中的“龙”。元让总是要不厌其烦地更正,说长着银色鬃毛的是那女子的坐骑而并非她本人。但是这样的更正似乎没什么效果,于是关于那变幻莫测的“龙”又有了新的传说——那是一名长着银色鬃毛的神秘女子,有人曾经看见她骑着马在积羽城出现。
“我们对图腾的崇拜,看起来虚幻,其实也是很现实的事情。”元让原先打算即刻前往太极滩;不过在经过通天湖的时候,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在湖心的小岛上停下了。看他这喃喃自语的样子,似乎是不满于自己此刻平庸的现状,想必是要作一番著述或者创立一门学说。然而,生命力的旺盛未必就能体现生命的厚重,他目前所拥有的经历、际遇只能提供一些无病呻吟或者纸上谈兵的资材。
“人的生存离不开精神的支撑,就像离不开物质的给养一样;并且,对精神层面的依赖有时候比物质上的需求还更迫切一些。我们的先人臆造出这种可说是虚无缥缈的生物,恐怕也是因为在苍凉冷漠的现实世界感觉到深入骨髓的无助,才会想到要把自己的热情投入到对‘龙图腾’的创造中去……”
有只乌鸦停在身旁的树上,嘶哑的啼鸣仿佛要强行介入元让的思想中。他捡起一枚石子扔去,没打中,那鸟继续聒噪着飞走了。
元让仍然盘膝坐着,远远望去像是入定的高僧;事实上刚才那点搅扰已经让他心不在焉了。这是,积羽城外看见的那名女子又从他脑海中掠过。
“那龙……”他有些恍惚。
“她怎么可能是龙呢?”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男子脸色略显苍白,鲜红的头发像血一样流淌下来,瘦长的身躯外面裹着一件黑色的斗篷。从他的身形气色看来,似乎是个修道之人。
“我叫落尘子,你在积羽城外面看见的是我夫人清寒。”落尘子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望着水天相接的地方出神。
“尊夫人也在寻龙吧?”
“寻龙的人好像都会有点精神失常的表现。她前几天就是,在祖龙城逛街的时候看见城墙上跑过一只老虎都要兴奋半天。不过也真奇怪,那老虎爬到城墙上干什么?”他似乎是在回答元让的问题,又像是全不理会。
“是这样一头老虎吗?”一声呼啸之后,元让不知所踪,他原先坐着的地方出现了一只白色的老虎。
较之龙的虚无缥缈,虎是一种更为现实的图腾。人们有感于它雄壮狰狞的形貌和浓烈的杀伐之气,赋予了它行伍阵列之中的象征意义。从调动兵马所用的虎符可以清楚地看出这点。
“祖龙城北郊的祭旗坡和西边白虎岭之间有一处峭壁,看上去似乎无处落脚,其实是有一点坡度的。从那斜坡的尽头可以轻易地跳上祖龙城西北角的城楼。我经常衬着那些守卫换岗的间歇去城墙上转转,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想不到被尊夫人看见了。”
落尘子似乎发现了什么,把手伸进一个小小的岩洞。须臾,就像变戏法似的,手里多了一只螃蟹。
“这是河蟹,”他说道,“当初为了探访寻龙的消息,我们险些倾家荡产。后来经人指点做起了河蟹生意,才逐渐有了一点积蓄。每年菊黄蟹肥的时候,就赶着车到盛产河蟹的玉碎滩去,那儿的蟹铺天盖地捉都捉不完。我一直觉得奇怪,这俯拾皆是的东西运到祖龙城去为什么就奇货可居了呢?”说着,又把这只河蟹放生了,“去绝龙坡吧,听说那儿有龙出现。”
谁也说不清楚这世界上的最后一条龙是不是从绝龙坡消失的。这里日照充分,却看不到丝毫生机。有不少扭曲干枯的树木还在这片荒凉的坡地上挣扎着。
一路上,两人不断地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阵低沉而又浑浊的叹息。这样的震颤让人产生一种奇特的幻觉——仿佛那正在作垂死挣扎的并不是一头濒临灭绝的生物,而是一个曾经光华夺目的部落。
当他们赶到绝龙坡的时候,那声音却突然消失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凛冽的山风卷起一些枯叶、砂石,抛下深不可测的山崖。
“你听谁说绝龙坡上有龙出没的?”
这声音,于慵懒妩媚之外,略带着几许沁人心脾的凉爽和湿润,仿佛初春的风穿透严冬的霜雪而降临。
“寒寒,你来啦……”原本略显淡漠的落尘子,此刻却露出了也许可以称之为谄媚的神情。如果再仔细一点,甚至可以听见唾液在他口腔里流动的声音。
“几天前还能听到龙吟。就算是死了,也该找得到尸骨吧?”幻化成白虎的元让,此刻正蹲坐着。从形态上看,和守门的辟邪颇有几分相似。
三人在这荒山野岭中又搜索了数日,那条传说中的龙却并没有要现出一鳞半爪让他们开开眼界的迹象。世间一切荒谬,往往在司空见惯到人们不愿意去察觉的地方盘桓着。许多时候,人并非不擅发现,无奈现实生活中那些纷乱嘈杂的幻像总能让人忘却自己的分辨力,在思想的酣睡里愈益沉沦。
某天早上,当他们再度确认自己对这一区域的地形特征已经了然于胸的时候,一股类似绝望的气息便与这三人融为一体了。而就在此刻,落尘子居然有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挖出一只河蟹。这蟹仍然不懈地扭动它的肢体、钳螯,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
“这东西,究竟是怎么爬上来的?”不只是清寒,另外两人脸上也都显露出形似“囧”的表情。
“也许它只是在提醒你们,捕捉河蟹的时候到了,”元让望着东北方向的天际,“此刻的玉碎滩,想必又是大雨如注了吧?”
思绪飘飞之间,他们仿佛已经听到那一阵阵绵密而又紧凑的雨声。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吞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于波涛之内……既然有如此诸般变化,那么这龙是不是有可能变成河蟹呢?”元让仍然在喃喃自语,案头凌乱地散落着一些纸张,似乎是画着从龙到河蟹的演变,笔墨之间充满了对古生物的臆想。
一阵风吹过,那纸片便飘了起来,以一种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方式融合,化作一条闪着银白色光芒的龙,在斗室里盘旋。这奇特的氛围把清寒和落尘子也吸引进来,三人便在近处驻足观望。
没过多久,它似乎是觉得累了,渐渐地蜷曲、收缩起来。然后,那形状又发生了几次变化,一会儿是断弓山下的巨石龙蛭,一会儿是朱雀江中的亥龟,一会儿又是望乡海岸的凿齿兽……最后,它变成一只如同玉雕般晶莹剔透的白色河蟹。
“没想到龙的后裔,居然是河蟹的子孙,”元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音刚落,那河蟹无声地碎裂了,化作一滩细沙。
“咱们还是先去玉碎滩吧。”
“尝闻深海见蛟龙,布雨兴云上九重。踏浪寻踪徒皓首,望穿天际一孤松。”这首不知何人所作的诗,由苍松道人那苍老的嗓音中吟出,显得分外苍凉。
“那时候,你们怎么处置那群河蟹的首脑?”他问元让。
“当时我们将它绑在一块巨石上面,沉入无极海的深处。怎么,它又开始做怪了?”
苍松道人微微颔首:“想来这妖孽戾气深重、怨念横生,竟然在这茫茫大海之上积聚出一座岛屿。每日寅卯时分,岛上便传出婴儿啼哭之声,这里的人都称它作‘朝啼岛’。”
元让不禁哑然,“我近来每天晚上总会无缘无故地纵声狂笑,直笑得丹田内热流涌动。没想到这里却有一座朝朝啼哭的岛。世间的奇事,果然无穷无尽。”
沉默片刻,苍松道人问起清寒夫妇的近况。
“我也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元让回答,“前几年听说他们在南海寻梦港附近隐居,也曾前去寻找。到了那儿,却只看见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想,他们大概是劈柴喂马,周游世界去了……”
传说当年玉碎滩上河蟹泛滥。蟹群首脑自号秦陵将军,仗着先祖的威名四处横行,时常穿墙破户、啮咬牲畜,甚至伤人性命。当地百姓皆苦之。有义士清寒、落尘子、元让三人云游至此,眼见妖蟹之妄行,仗义出手,灭其众、枭其首、倾覆其巢穴。玉碎滩由是平定。